留行

垂怜《一》

受苦受难阿修罗和神明帝释天

1

　　人们都说，神再也不会垂怜天域了。

　　曾经四季如春的善见城如今举步维艰，在鬼域本就狭小的生存空间里更是因为鬼族的进犯进一步压缩了领地，所有人都在期盼最后一捧光明到来，包括千年前、先祖祈求多时以命相换的预言也指向今天：只要准备好鲜花与美酒、露水和诚恳，神就会投下视线，帮助天人战胜鬼族，渡过难关。

　　可吟唱的诗已经一次又一次，直到鲜花凋落，露水枯竭，神圣的祭祀台也没有一点变化。

　　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人们绝望的猜想：神明放弃了天人，千年以来未曾从天上下来垂怜民众，或许善见城已是被抛弃的废墟吧——一千年过去了，祭司奉为圣地的祭台上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围观的民众数不胜数，任何一位天人都已经不再关心善见城的死活，而其实他们不知道，神并没有失约。

　　天人的神明此时本该出现在天人最需要的地方，但他现在所处的洞穴简直是伸手不见五指，身体也因为灵力不稳定、变成幼儿的模样。

　　帝释天不敢打包票确定自己是在哪里，长久的黑暗让他失去了对周围感知的能力，甚至分不清这黑暗到底是周围环境所致，还是自己眼睛出了问题。

　　幸好这不是一成不变的，帝释天隐约能够听见洞穴深处有野兽在嘶吼，但这吼叫太过痛苦反而让人分不清到底是他感知人心的能力所致还是耳朵切实听见的，而原地呆着并不是好办法，于是他决定一探究竟。

　　手摸在凹凸不平的洞穴上慢慢撑着他往里走，越往里面走越能听到那痛苦的嘶吼声；帝释天还在疑惑到底是什么样的野兽，一个拐弯便被一簇炙热的火焰灼伤了眼睛……不，或许不是火焰。

　　久违见证光明的他看到一个高大的人影盘腿坐着，火舌舔舐着他的身躯却没有实质性的伤害，帝释天突然就明白了这并不是真正的火焰。这是天人的精神力具化，而嘶吼终于被听得清，盘腿坐着的人终日承受着自己内心的痛苦。

　　那人还沉浸灵神体失控的痛苦中，他根本没注意到帝释天朝他凑近了些，帝释天知道这些具象化的火焰并不会伤害到神明，于是他轻巧的捏住了一朵莲花放到这男人怀里，火焰这才慢慢平息下来。

　　男人兀地睁开了眼，那是一双金红色漂亮的犀利眼眸，却被迷惘笼上一层阴影。帝释天的心脏漏了一拍，他莫名觉得这眼眸熟悉，但是怎么都想不起来。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那男人伸手搂住了他幼小的身躯，他猛然一惊，稚嫩的小手掌抵上了那宽厚炽热的胸膛。

　　“……原来是你。”他听见了那人低沉的一声哼笑，随即那只温热的大掌轻柔又笨拙地托住他的屁股，声音尽量放得轻柔了一点。“我捡到你有一段日子了，小孩，你会说话吗？”

　　“…会的。”他发现自己声音稚嫩得过分，但也只能自暴自弃地说：“我叫帝释天，原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我明明…罢了。你还好吗，我感觉到你的灵神体很强大，就是太过强大的力量反过来影响了你的神智，如果不被分担或吸收，就会有再次暴走的危险。请容我帮你梳理吧。”

　　阿修罗对帝释天的成熟有些惊讶，男人挑了挑眉端详他几秒，但还是抿唇沉默了片刻，只缓缓道：“……你还小，这些事情你别管。”

　　对哦…。现在这个身体谁也不会相信吧。帝释天突然意识到。

　　2

　　其实阿修罗捡到这个孩子已经十天过去了。

　　说来很奇怪，当时发现他时那小小的一团正蜷缩在干裂的土地上，纯白的衣摆连一滴血都没有沾上。这在纷乱四起的天域边缘是很少见的，可能正是因为这小孩太过干净，简直一尘不染；阿修罗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鬼使神差的带回了他，并把他安置在自己常住的山洞里。

　　神智清醒时，他会带一些水果回来，用水壶装上干净的水放在那小孩旁边。可十天过去了，这个小孩也还没有醒，要不是他的背后胜似灵神体的莲花依旧精神抖擞的开着，阿修罗几乎以为他已经死去。

　　而这个孩子醒来的时机也不太好，正巧发生在阿修罗快克制不住自己灵神体狂暴的时候。他只能仓促的躲进山洞，醒来时便看见那孩子被自己抓在手上，幸好这次灵神体并没有像平常那样狂暴，不知道为何，他很快恢复了神智，把那孩子抱在怀里的时候，后知后觉地看到了怀里那朵金色的莲花。

　　“你饿了吗？你已经有10天没吃饭了。”

　　“你的灵神体实在很不平稳，我可以帮你。”帝释天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那么幼稚，他坚持道：“我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为什么会暴走……再不济也请让我试试吧。”

　　阿修罗只是拿那双红色的眼睛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不明白这个小孩到底哪里来的执着。于是他不屑一顾地点头：“好啊，既然你那么想玩就陪你玩一会。”

　　帝释天幼小的脸上却满是坚定，仿佛认定了自己真的能帮助到这个男人似的，手迫不及待的伸上来抓住阿修罗的手臂：“我会帮到你的。”他说着，身后莲花簇簇绽开，金色的精神体注入阿修罗的体内。而事情却没有帝释天想象的那么容易，也不知道是他自己力量变弱了还是阿修罗精神力实在过于狂暴，帝释天差点被从阿修罗精神里传来的剧烈波动搅碎刚开出的莲花，幸好他精神力还算稳定，进入需要安抚的深处时也没有再被打断。

　　他自精神的虚空中寻到了阿修罗狂暴的意识，他不敢相信感知到的一切竟是如此强烈的痛楚：那是悲，又是怒，层层叠叠包裹着阿修罗狂怒的灵魂，邪魔一般的力量太过强大，杀意完全侵占了他的神智。只是驱散邪念、安定自身的莲花开得异常艰难，直接令他哀鸣出声，身疲力尽地昏了过去。

　　再次睁开眼时，他面对上了满脸严肃的阿修罗，男人紧蹙着眉紧盯着他疲惫的脸，见他醒来，那男人松了口气：“你以为你在做什么，小鬼？你在用你那微不足道的灵神体试探我的精神力，这会要了你的命的。帮人也要有限度，你不用做到这个地步的。”

　　或许是太累了，他没有意识过来阿修罗的话：“……什么？”

　　“你不知道么？已经过去几个时辰了，若不是你还能醒来，我都以为你要没命了。”阿修罗强硬的把他摁在石床上：“现在，你需要休息，不用再帮我梳理精神了。”

　　“……等等，我还没有说完！”帝释天挣扎。

　　“你只是个孩子，不需要做这么多。明天我会把你送到附近的村庄，你不要再管我的事了。”阿修罗头也不回地站起身。

　　“你听我说……！”帝释天心急起身，他不顾身体透支的状况手忙脚乱从石床上跳下来，仓皇抱住了男人的手臂：“我是神，是善见城的民众将我传唤的，虽然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但是我真的能帮你，这么点事情是不会让我受伤的！”

　　“……不要开玩笑了。”

　　“我没有开玩笑的，你也看见我的实力了，我并不是一无是处，我希望我能帮助你——”

　　“够了，不要再喋喋不休了。”男人冷酷地留下这句话，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山洞入口晕开的光亮中。

　　3

　　阿修罗依照他的约定第二天便抱着帝释天寻找村庄，丝毫不顾忌他像只小兽一样在怀里喋喋不休，甚至伸手拉住他的衣领时不小心拽住他的头发：“你的情况很糟糕，不要太抗拒，好吗？”

　　他沉默不语，只是坚定的在往前走，完全不把这小朋友的话放在心上：“前面马上就到了，如果你真的是神，那么大可以回到你该回的地方，那里才是你需要在的地方。”

　　“……我无法放弃我的子民，你也是我的子民。”帝释天执拗的抱着他的脖子，凑在耳边：“我不会放弃他们，也无法放心下你，至少你要跟我回去。”

　　阿修罗暂时停下了脚步，低头看向怀里喋喋不休的小孩，睫毛垂下一片阴影：“帝释天，你在异想天开，你梳理过我的精神，应该明白我放在人群中有多么危险。而且我不需要你做什么，如果你真的是神，也不用拯救我，只需要回到你高高坐着的地方就可以。”他重新开始往前走，只是抱着他的动作有些漫不经心：“那里才是你该在的地方，我不过是一个被世人所抛弃的魔鬼。”

　　“阿修罗，世人没有抛弃你。”帝释天伸手想要固定住他的脸，奈何手实在太小只能勉强拍在他脸颊上：“神明就在你旁边，他随时想要拯救你。”

　　他没有说话，脸上的表现却沉重起来，突然加快了速度前往不远的村庄，心中浮现起一个可怕的猜想，显然，好运并不眷顾他，也没有眷顾这个边缘唯一一个村庄，村子的道路到处都是还未干涸的血迹，再走近一些便能看到堆起来被残忍折磨甚至还略有气息的天人，帝释天表情也显得非常难看。

　　“鬼族应该还不远，我去追击。”阿修罗迅速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把小小的帝释天放进去，稻草覆盖住他露出来的眼眸：“他们刚洗劫过这里，应该不会回来，等一会儿我会回来接你。”

　　帝释天却拨开稻草，手中缠绕的金莲愈发灿烂，眼前子民被屠戮的场景实在让神明看不过眼，也让他不经意间显露了身为神明的威严：“这是我的子民，我必须得做点什么。”

　　阿修罗认真的看着他，又败给他的执拗：“随便你做点什么吧，不要跟着我过来。”

　　他自然明白这个时候这不是固执的时候，只是沉默的走到天人们的附近，伸出手，莲花缠绕着天人们破碎的肢体绽开，阿修罗看着幼小的额头上瞬间流出来的汗也不再耽搁，转身便寻着踪迹离开。

　　身体残缺和被鬼族折磨的痛几乎在莲花爬上去时就瞬间击中了帝释天：“…不要害怕，马上就不再痛苦了。”

　　阿修罗回来时帝释天跌坐在尸体渗出来的血渍上，甚至也有些不太清醒，但一双眼睛亮得吓人：“……拜托你带我回善见城吧。”

　　“只把你送到，我不会靠近那里。”